周五傍晚的慶春路飄著蔥包檜的油香，我蹲在折疊桌底下給應急燈換電池，抬頭正撞見小茹踩著三輪車逆光駛來。小茹還完前男友的錢后，賣了面包車又和我們一起搞服裝生意，車兜里堆成小山的SUDU包裝箱隨顛簸搖晃，她扎著碎花頭巾的剪影在夕照里忽明忽暗，像極了我們掛在淘寶店鋪首頁那張虛焦的創業照。
"今天搶到黃金攤位了！"她跳下車時揚起的灰塵里裹著四季青特有的樟腦味，手腕上纏著的快遞面單在風里獵獵作響——那是昨天被客戶拒收的退貨單，此刻成了固定篷布的繩索。
夜市霓虹亮起的剎那，三臺諾基亞同時在腰間震動。我左手接聽著1688客戶的電話，眼睛還得盯著攤位前試穿雪紡裙的姑娘——她手里那件正是我們淘寶的爆款改良版，領口處新縫的暗紅色"SUDU"繡標在節能燈下若隱若現。
深夜十一點的出租屋，老式CRT顯示器在墻上投出幽藍光影。我盯著淘寶后臺新增的23個訂單。忽然聽見鐵門吱呀作響，小茹端著電飯煲內膽進來，蒸騰的熱氣里浮著片兒川的筍片香。她舀湯時手腕上的燙傷疤跟著晃動，那是上周幫我趕工防偽吊牌時落的。我摸出抽屜里備著的京萬紅軟膏，她卻轉身去理貨架上摞成墻的OPP袋，昏黃臺燈把她脖頸處的汗漬照得發亮。
周六清晨的環北市場像座沸騰的熔爐。我攥著被汗水浸透的進貨單，在清揚檔口前撞見抱著SUDU包裝箱的洪偉勝。"汪哥！我把貨先拿回去了"，他染黃的發梢滴著汗，洪偉勝是我現在1688的合伙人，也是同寢室的室友。
回到出租房，淘寶客戶3257的對話框瘋狂跳動："說好的今天發貨呢？"我盯著物流信息里"快遞已攬收"的綠色標識，突然意識到什么，抓起相機沖向申通網點——果然在堆積如山的包裹里翻出被洪偉勝貼錯面單的貨件。
我蹲在申通網點泛著霉味的墻角，手指摳進捆扎帶勒出的凹痕。洪偉勝貼錯的面單像塊燙傷膏黏在包裹上，把本該發往淘寶C店的雪紡裙，錯綁在了1688批發訂單的物流鏈里。
"汪哥，我..."洪偉勝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時，我正用美工刀刮除面單上的背膠。他的影子斜斜切在包裹堆砌的光斑上，染黃的鬢角還沾著環北碎線頭。
顯示器突然彈出淘寶對話框。客戶3257發來拆包圖片：印著"SUDU原創設計"的雪紡裙，正從洪偉勝胡亂打包的OPP袋里滑出，透明膠帶纏著的卻是四季青檔口通用的灰色包裝盒。
"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？"我指著圖片里被揉皺的吊牌。上周小茹在出租屋燙傷的疤痕還泛著紅，現在防偽標卻和批發市場的通貨混在一起。
深夜的出租屋，CRT顯示器藍光里浮著23個待發貨訂單。小茹坐在縫紉機前重新縫制吊牌，燙傷的手腕纏著紗布，針尖在"SUDU"繡標上來回穿刺。
洪偉勝突然踹開鐵門，懷里的啤酒瓶撞在OPP袋堆成的墻上。"不就是貼錯幾張單子！汪建國你裝什么品牌創始人？真當四季青那些拿貨的認你這破吊牌？"
顯示器突然跳出1688的投訴彈窗。廣州的客戶發來二十件退貨，此刻洪偉勝打包的貨品正被成箱傾倒——本該是批發走的通貨里，混著縫有SUDU暗標的走淘寶的貨品。
洪偉勝猛然用拳頭砸向貨架，貨架間的白熾燈管突然閃爍。洪偉勝的影子在月光里扭曲變形，變成我們大一那年蹲在寢室陽臺抽煙的輪廓。那時他總說要在四季青殺出血路，可現在他手上的血口比那條血路更新鮮。
波波是帶著電飯煲闖進倉庫的，熱汽裹著片兒川的香氣撞開潮濕的霉味。"吃。"她把筷子塞進洪偉勝滲血的手心。
申通網點的人群里，我看著洪偉勝蹲在包裹堆前重新貼單，染黃的頭發扎成了小揪揪——那是小茹用縫吊牌的紅線綁的。
"汪哥。"他突然舉起貼著創可貼的手，指向物流信息里某個閃爍的光點。被追回的錯件正在地圖上移動，穿過四季青迷宮般的檔口，途經我們擺過攤的夜市，最終停留在淘寶C店的收貨地址——那是杭州水利水電學校317寢室的坐標。
洪偉勝突然哼起《流星雨》，那是我們大一時在寢室陽臺上常唱的。小茹手腕的紗布不知何時松脫了，燙傷的疤痕在潮濕空氣里泛著光。灰燼被江風卷向對岸的LED廣告牌，那里正閃爍著某國際快時尚品牌的新店預告。
某天清晨，我蹲在四季青意法市場三樓瑤瑤姐檔口旁邊的過道里，往牛仔褲腰封上貼SUDU的燙金標牌。塑料筐里堆著剛批發的三十條牛仔褲，布料在晨霧里泛著潮氣，指尖被不干膠粘得發澀。市場廣播突然響起《走進新時代》的旋律，驚得我手一抖，我抹了把額頭的汗，望著紙箱上歪歪扭扭的"SUDU"手寫logo，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水利水電學院機房通宵畫設計稿的夜晚，顯示器藍光映著窗外霓虹燈閃爍，鍵盤縫隙里還卡著結構力學的演算紙。
那天晌午蹬著三輪車回校時，后座捆著二箱貼牌貨。車鏈子在杭海路陡坡上咔噠作響，國浩在前頭弓著背猛踩踏板，我們班又一個同學被我拉入了創業大軍。教學樓的爬山虎才冒出嫩芽，我們卻像兩尾脫水的老魚，癱在宿舍樓后墻根數庫存單。
林夕抱著賬本從圖書館沖出來，馬尾辮梢掃過我的鼻尖："汪大掌柜，上周夜市利潤剛夠付定海新村的房租，淘寶店那個溫州客戶又催著要發票..."她突然噤聲，望著我T恤背后被汗水漬出的鹽霜，從帆布包里掏出個茶葉蛋，蛋殼上還印著食堂的藍戳。
慶春路夜市亮起霓虹時，我們正在浙一醫院天橋下擺陣勢。國浩支起新買的折疊衣架，金屬管碰撞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。南希扯著嗓子在五米外喊："汪哥，快來看！建設銀行那個柜姐又來了，非要我們把商標繡在內襯..."話音未落，城管巡邏車的警笛聲刺破夜空，整條街的攤主像被驚動的蟻群，卷著貨物涌向不同方向的暗巷。
宿舍斷電后，我們六人擠在走廊盡頭的洗衣房開總結會。林夕在應急燈下扒拉計算器："今天夜市現金流水487塊，淘寶走賬六單，1688誠信通接到三個批發詢價..."管后勤的王師傅舉著手電巡樓，光束掃過掛在消防栓上的文化衫，突然定格在"水利水電學院2003級"的字樣上。
周末去下沙大學城拓銷路，中巴車在之江路上顛得人反胃。小茹蜷在最后一排想怎么改淘寶詳情頁，筆記本電源線纏著新燙的波浪卷發。她突然拽我衣袖："快看杭州日報！"社會版角落擠著豆腐塊報道：《大學生自創品牌走紅夜市》，配圖竟是那晚我們躲城管時抓拍的背影。照片里國浩腋下夾著衣架狂奔，我手里還攥著半碗沒吃完的蔥油拌面。小茹笑得眼淚汪汪，鼻尖還蹭著早餐的油跡，像只偷吃芝麻糊的貓。
那天淘寶店流量暴漲，電腦崩潰時我正在考材料力學。試卷上的應力分布圖漸漸幻化成庫存曲線，監考老師敲桌子的聲音驚落我掌心的汗珠。交卷后狂奔到校外網吧，屏幕上積壓的訂單像汛期錢塘江的潮頭。林夕蹲在機箱旁啃飯團，含糊不清地匯報："要不咱們在1688店鋪詳情頁加段品牌故事？"她鼻尖沾著普魯士藍，眼眸亮得像西溪濕地的螢火蟲。
我站在水利水電學院宿舍陽臺上，望著樓下自行車棚里歪歪扭扭停著的自行車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繡有"SUDU"字樣的棒球服袖口。這批從四季青市場淘來的棒球服被我們拆掉原有商標，縫上自制的燙金標牌后，在慶春路夜市總能賣出三倍價錢。戴君斌裹著軍大衣從樓梯間探出頭來，懷里抱著剛從傳達室取回來的包裹。
記得2003年第一次走進四季青檔口時，我連問價都要攥緊拳頭才能壓住顫抖的聲線。如今每周三清晨五點的進貨已成固定行程，我和小茹踩著露水穿行在堆滿編織袋的過道里，手電筒光束掃過成捆的毛衣就像掃過待開采的礦脈。那些被批發商隨意堆在角落的庫存尾貨，經過我們重新熨燙、更換吊牌，就成了夜市燈光下泛著柔光的"SUDU"品牌服飾。
淘寶店鋪是那年下半年注冊的，當時馬云在電視里說"網商將是未來主流"，我咬著牙從寢室幾個同學那里拼湊出第一筆資金。后來1688誠信通店鋪是偉勝幫著一起弄的，他總說阿里巴巴的橙色網頁像朝陽，我們三個輪流守在網吧包夜區回復詢盤，困了就灌五毛錢一袋的速溶咖啡。
夜市攤位的藍色雨棚在慶春路上連成星河，隔壁賣糖炒栗子的大叔教會我們怎么用燈給衣服打光。有回工商局來查攤，是小茹機靈地把擺攤說成學生實踐作業才蒙混過關。那天收攤后我們坐在石階上分吃烤紅薯，林夕說要在淘寶詳情頁加上"大學生原創品牌"，第二天果然多了七八個收藏。只是快遞始終讓人頭疼，申通的配送員總抱怨我們寄件太多，有次把包裹扔在傳達室淋了雨，害我們連夜手寫二十封道歉信。
四月份父親再次住院時，我正為淘寶屬性分類改革焦頭爛額。平臺突然要求上傳質檢報告，我們連夜把四季青的貨全改成"設計師樣衣"。小茹把她做家教攢的錢塞給我交住院費。月末結賬，那個飄著細雨的清晨，當我從ATM取出當月網店收入——整整九千八百塊，才發現路邊的櫻花已經開成了粉色的云海。
五月的某個深夜，我們擠在定海新村的出租房修改即將上架的夏裝系列。屏幕右下角的阿里旺旺突然跳動，香港的采購商發來詢盤說要訂兩百件真絲襯衫。偉勝握著鼠標的手都在抖，小茹翻出《國際貿易實務》課本查FOB條款，我盯著窗外漸亮的天光，忽然想起開學時輔導員說的"潮汛將至"。此刻機箱轟鳴聲與蟬鳴混作一片，三個顯示器的熒光映著我們油光滿面的臉，像某種新時代的圖騰。
當《甜蜜蜜》的旋律從隔壁音像店飄來時，我們剛打包完最后三個快遞。小茹把凍僵的手貼在暖氣片上，說等攢夠錢就去四季青租個正經檔口。偉勝在計算器上按出六位數，那是我們半年來的總流水。我摸著起球的袖口，那件改標棒球服的縫線已經綻開，露出原本印著"Made in Yiwu"的布標。夜市收攤的嘈雜聲漫進窗欞，恍惚間竟像時代浪潮拍打堤岸的聲響。
我們蜷縮出租房里給香港訂單打包。兩百件真絲襯衫在日光燈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，小茹握著學校實驗室借來的pH試紙，正逐件檢測面料酸堿度——這是港商特別強調的驗貨標準。偉勝蹲在吊扇底下組裝瓦楞紙箱，汗水把印著"SUDU"的快遞單洇出深淺不一的藍，忽然抬頭說："你們記不記得校規第七十二條？"
電風扇葉片切割著凝固的空氣，我數著襯衫包裝袋上的防盜磁扣，突然明白他在說什么。學生守則第七十二條明令禁止商業經營活動，去年電力系有人倒賣電話卡被記過處分的事，至今還在公告欄泛黃的處分文件里貼著。出租房鐵門突然被拍響，我們三人的影子在滿墻的服裝包裝袋上亂顫，直到聽見房東催繳電費的吆喝才松口氣。